那是去年秋天,公司派我去南方一个以水乡出名的城市出差。任务不重,下午就办完了。想着第二天一早的飞机,晚上闲着也是闲着,就溜达出了酒店。拐过几个弯,没找到地图上标榜的古街,反倒钻进了一个活色生香的菜市场。快收摊的点儿,灯火有点昏黄,地上湿漉漉的,空气里混着泥土、鱼腥和熟食的复杂气味,嘈杂,却有种踏实的烟火气。
我漫无目的地逛着,在一个蔬菜摊前停了下来。摊主是位大姐,看着五十岁上下,围着深蓝色的围裙,皮肤黝黑,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,但手脚异常利索。她正大声吆喝着:“最后这点儿,便宜卖啦!卖完回家咯!”那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,听起来格外有生活的劲头。
摊上的菜确实水灵。小青菜碧绿碧绿的,沾着水珠;西红柿红得透亮;还有那紫得发亮的茄子,胖嘟嘟的。我一时兴起,想着买点当地特色的蔬菜回去,酒店有微波炉,可以简单弄个宵夜,也比外卖强。我挑了几根嫩得出水的丝瓜,一把本地的小香葱,还有几个辣椒。大姐手脚麻利地给我装袋,过秤,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着账:“丝瓜四块八,葱两块,辣椒三块五……唔,一共是……十一块三,算你十一块好啦!”
我“哦”了一声,也没多想,就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二十的递给她。她接过去,低头在腰包里翻找着零钱。就在这时,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老式的杆秤。我对这种秤不熟悉,但上面的刻度星花还是能看个大概。我买的东西不多,那秤砣绳压的位置,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她报的那个斤两。心里咯噔一下,但还是抱着侥幸,也许是我看错了?
大姐把找零塞到我手里,一把零票,夹杂着几个硬币。我捏在手里,借着昏暗的光线数了数:一张五块,四张一块。九块钱。她应该找我九块才对。东西十一块,我付二十,没错。
可就在我转身要走的一刹那,脑子里那点关于秤星的疑惑和手里的钱突然对上了——她是不是多算我钱了?不仅秤可能不准,这找零数目也不对!我立刻停下脚步,转过身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:“大姐,您这钱找得不对吧?我给您二十,东西十一块,您该找我九块。这才九块。”
她愣了一下,脸上的笑容瞬间有点僵,随即又堆起更浓的笑:“哎哟,你看我,忙糊涂了,算错账了!”她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,动作有点夸张,然后又从腰包里抽出一张一块的,塞到我手里,“对不住啊小伙子,拿着拿着。”
她承认算错账,并且补了钱,按说我该走了。可那个秤星的影子在我心里挥之不去。如果只是无心算错,怎么会错得这么“正好”?既在总价上虚高,又在找零上克扣?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慢慢升腾起来。我站着没动,看着她。她似乎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,眼神开始躲闪,嘴里嘟囔着:“没错了吧?快回去吧,天要黑了。”
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,或许是那点书生气发作了吧,我吸了口气,说:“大姐,不光是找零。您刚才称的那个重量,好像……也不太对吧?我看着那秤砣,没到您说的那个位置。”
这话一出,气氛瞬间就变了。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,黝黑的皮肤下透出一种复杂的颜色,是窘迫,是尴尬,或许还有一丝被戳穿后的恼怒。她没接我的话茬,而是沉默了几秒钟。周围的嘈杂声仿佛一下子被放大了,旁边摊主好奇的目光也扫了过来。
就在我以为她要发作或者辩解的时候,她却深深地叹了口气,那口气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。她抬起眼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自己摊位上所剩无几的蔬菜,声音低了很多,带着那种认命般的沙哑:“唉……小伙子,不瞒你说。家里头……孩子他爸躺床上半年了,吃药像吃饭一样。儿子还在上大学,处处都要钱……我……我也是没法子。”
她没再说下去,只是用那双粗糙、指节粗大的手,无意识地搓着围裙的角。那一刻,我所有准备好的、关于诚信、关于公平的理论,全都卡在了喉咙里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我看着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憔悴的脸,看着那过早花白的头发,看着她摊位上那些或许是她一家希望所在的普通蔬菜,心里的那点气愤和委屈,突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,一下子瘪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酸楚。
我站在原地,手里捏着那张她后来补给我的一块钱纸币,感觉它像烙铁一样烫手。我该怎么办?义正辞严地教育她?我好像没那个资格。默不作声地离开?又觉得哪里不对。
最终,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:“大姐,都不容易……但这样……总归不好。”
她没有抬头,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。
我没有再要求她重新称重,也没有要回那可能被多算的一两块钱。我默默地提起那袋蔬菜,转身离开了那个摊位。走了几步,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她又恢复了那个微微佝偻着身子、守着摊位的姿势,像一尊凝固的雕塑,融进了那片即将被夜色吞没的烟火气里。
那几根丝瓜和小葱,我最终还是没有吃。它们静静地躺在酒店的桌子上,像一个无声的问号。
回程的飞机上,我一直在想这件事。我错了吗?我似乎维护了一种形式上的公平,至少追回了一部分损失。她错了吗?毫无疑问,她欺骗了顾客。可为什么,我心里没有一点“胜利”的感觉,反而充满了无力与悲哀?
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个傍晚,那个菜市场,和那位大姐。我明白,生活有时候就是一本难念的经,它能把人逼到角落,做出一些自己或许都不情愿的选择。我不是在为她开脱,欺骗无论如何都不对。但我好像也因此看到了生活更粗糙、更残酷的底面。那不仅仅是几块钱的算计,那是一个人在重压之下,一种笨拙甚至错误的挣扎。
从那以后,我去菜市场,还是会看秤,还是会算清楚钱。但偶尔遇到一些看起来生活不易的摊主,如果秤稍微高一点,或者零头没抹,只要不是太过分,我有时会选择不说话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纵容,或许是吧。但我总记得那位大姐在昏黄灯光下搓着围裙的手,和那声疲惫的叹息。那声叹息,比任何道理都更沉重地压在我的记忆里。
这个世界,很多时候并不是非黑即白的。它存在着大量的灰色地带,那里充斥着无奈、困顿和一言难尽的人生。那一次买菜的遭遇,没有教会我如何去精明地避免吃亏,反而让我学会了,在坚持原则的同时,也要试着去理解背后那些滚烫而艰辛的人生。那份算错的账,像一粒沙子,嵌进了我原本光滑的生活认知里,时时提醒我,生活的真相,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深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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