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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先开口的是洗手台角落里那把深蓝色的牙刷。刷毛有些塌了，中间几撮向外歪斜着，像被风吹乱的麦田。它记得他最后那个早晨特别匆忙，牙膏挤得太多，白色的膏体从嘴角溢出来。他对着镜子手忙脚乱地擦拭，泡沫沾在了眼镜片上。
“他从来学不会从容。”牙刷轻轻地说。
剃须刀躺在洗漱篮最底层，银色的外壳有几道细小的划痕。它记得他总在周一早上格外仔细地刮胡子，刀片划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声音。有次他刮破了下巴，血珠渗出来，在白色的泡沫里格外醒目。那天他要去见重要的人——后来我知道，是去面试另一座城市的工作。
沐浴露剩下小半瓶，是海盐的味道。瓶身还留着他握过的痕迹，那些模糊的指印让我想起他总嫌沐浴露压泵不灵敏，每次都要用力按到底。“啪”的一声，透明的液体落在掌心，他说这味道像那年我们在青岛看过的海。八月深夜的海风，咸湿中带着凉意。
最沉默的是那瓶快用完的洗发水。压泵拧到“open”的位置再没拧回去，这是他多年的习惯。我总说他这样会让洗发水慢慢变干，他每次都答应改，却始终没改。现在压泵就那样敞开着，像一句没说完的话。
毛巾挂在最里面的挂钩上，浅灰色的纯棉材质，边角已经起球。它记得他擦头发时总太用力，头发湿漉漉地滴水，在睡衣领子上洇开深色的水渍。有次他感冒了，用这条毛巾捂住口鼻打喷嚏，声音闷闷的。那天我给他熬了姜茶，他说太辣，却还是喝完了。
这些物品保持着最后使用时的状态：牙膏盖子没拧紧，洗面奶倒着放，梳子上缠着几根短发。一切都停在他离开的那个早晨，仿佛他只是出门买个菜，随时会回来继续这些日常的仪式。
但日子一天天过去，牙刷再没被拿起，剃须刀再没发出声响，毛巾渐渐干透变硬。它们从日用品变成了遗物，静静地诉说着一个突然中断的生活现场。
我每天照常使用浴室，绕过他的东西。不是刻意保留，只是觉得挪动了，这里就真的没有他了。那些瓶瓶罐罐像时间的坐标，标记着他存在过的证据。有时深夜醒来，恍惚间还能听见他洗澡时哼歌的声音，水汽氤氲中，一切如昨。
直到某个周末打扫卫生，我发现沐浴露的压泵按不下去了——剩下的液体已经太少。海盐的味道会慢慢散去，牙刷的刷毛会继续塌软，毛巾会落上细细的灰尘。时间正在悄悄抹去他留下的痕迹，比我想象的还要快。
我拧紧了牙膏盖子，把洗发水的压泵拧回“close”，把倒着的瓶子扶正。不是要告别，只是想让他留下的东西保持得好一点，久一点。这个浴室曾经容纳过两个人生活的节奏，现在只剩下一个人的，和另一个人的影子。
最让我破防的是那管快用完的牙膏。他挤牙膏总是从中间挤，我说过很多次要从尾部开始挤。现在牙膏管上还留着他捏过的痕迹，在管身中央形成几道细小的褶皱。我试着从尾部慢慢往上推，让所剩无几的牙膏向前移动。这是我曾经希望他改掉的习惯，现在却成了我最想念的动作。
这些物品不会说话，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记录着他的存在。它们是他生活过的考古层，每一个细节都是时代的切片。当我在这个他离开后的浴室里刷牙、洗脸、洗澡，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残留的温度。那些海盐的味道，那些歪斜的刷毛，那些没拧紧的盖子，都是他存在过的证明。
也许有一天，我会收起这些东西，也许不会。它们现在这样待着，就很好。像他刚刚出门，像他从未离开。在这个充满他生活痕迹的空间里，时间变得模糊起来。我时而觉得他刚走，时而觉得他已经走了很久。
浴室窗台上的那瓶须后水，是他生日时我送的。他第一次用时被酒精成分刺激得微微皱眉，却笑着说喜欢。现在瓶里的液体还剩大半，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。我偶尔会打开闻一闻，那股清冽的木质香调瞬间就能把我带回到那些平凡的早晨——他对着镜子整理衣领，我站在门口催促。水声哗哗，蒸汽腾腾，两个人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擦肩、转身、说笑。
如今空间依旧狭小，却显得空荡。他的牙刷和我的并排站着，他的毛巾和我的挂在一起，一切都保持着两人生活的格局。有时我会想，如果物品有记忆，它们会不会也在等待那个熟悉的手掌，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但日子总要继续。我依然每天使用这个浴室，在他的物品旁边摆放我的，在他的痕迹之上覆盖新的痕迹。这不是遗忘，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陪伴——让时间慢慢完成它该做的事。那些海盐的味道终会散尽，牙刷终会更换，毛巾终会清洗。但在它们还留在这里的每一天，这个浴室就还是他走时的样子，还是两个人共同使用过的空间。
这大概就是生活教给我的——最深沉的怀念，不是将一切封存不动，而是带着这些记忆继续前行。让曾经共同使用的空间慢慢变成一个人的，让尖锐的悲伤渐渐磨圆成温润的怀念。在这个过程里，他从未真正离开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。
就像那把刷毛歪斜的牙刷，它不会再被使用，但每天看见它，就想起他匆忙的早晨，想起他嘴角的牙膏沫，想起那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。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，组成了我们曾经共同生活的全部真相。
而现在，当我在这个还留着他洗漱品的浴室里准备开始新的一天，镜子里映出的不只是我自己的脸。那些他留下的物品在余光里安静陪伴，像他轻轻地说：我走了，但你可以慢慢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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