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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微笑着递还票根，心里却一片茫然。刘启？是那个穿宇航服的还是开卡车的？我甚至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——尽管这两个小时里，我进出这个厅不下十次。
这是我的日常。电影院检票员，听起来挺浪漫的吧？所有人都这么觉得。
“天天免费看电影，太爽了！”这是我最常听到的羡慕。
我通常只是笑笑。该怎么解释呢？就像你站在河边看风景，却永远不能跳进河里游泳。我确实看遍了所有上映的电影，但都是碎片——开场十分钟验票，中途巡视两三次，散场时站在门口。这些碎片拼凑起来，像打满马赛克的画面，能看出轮廓，却永远看不清细节。
撕票根的动作我已经重复了上万次。“嗤”的一声轻响，票根和副券分离。这个动作已经刻进肌肉记忆里，甚至做梦都在重复。我的抽屉里存了厚厚几沓票根，按月份整理得清清楚楚。它们记录着时间，记录着多少人走进这个造梦空间，却唯独记录不了任何完整的故事。
记得放《你好，李焕英》那阵子，几乎每场出来的人都哭得稀里哗啦。我负责的3号厅，那一个月仿佛变成了集体疗伤的地方。有个四十多岁的大姐，连续来了三天，每次都坐在最后一排角落。散场时，她的墨镜也遮不住红肿的眼睛。
第三次时，我轻声问：“这部电影这么感人吗？”
她愣了一下，摘下墨镜：“我妈妈去年走的。这电影让我觉得……好像又见到她了。”
那天我特意在巡视时多停留了一会儿。正好放到贾玲穿越回去，年轻时的妈妈回头对她笑。整个影厅都是抽泣声。我想认真看看这个让这么多人流泪的瞬间，对讲机却响了：“小陈，5号厅需要支援，爆米花机卡住了。”
等我处理完回来，电影已经演到母女喝酒的段落。我又错过了最重要的部分。
最让我难受的是孩子们的电影。《熊出没》上映时，整个影院都是孩子的笑声。那些纯净的、毫无保留的笑声，像阳光一样洒满每个角落。可我永远只能听到零散的笑声，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节让他们这么开心。有时候我会在开场时多看几分钟，看到熊大熊光头的搞笑互动，刚要被逗笑，就得去其他厅检票了。
有一次，一个小男孩拉着我的手问：“检票员叔叔，你喜欢熊大吗？”
我蹲下来，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，突然语塞。我喜欢吗？我连熊大在这部里有什么新台词都不知道。
“喜欢啊。”最后我只能摸摸他的头。那一刻，觉得自己像个骗子。
恐怖片就更煎熬了。明明知道下一秒会有鬼脸跳出来，却永远在鬼脸出现前被叫走。或者刚听到惊悚的音效，就得转身去处理观众投诉——有人踢椅子、有人手机亮光太刺眼、有人讲解剧情太大声。等我回来，恐怖的高潮已经过去，只看到散场观众苍白的脸。
《孤注一掷》热映时，我靠着零散的片段，居然也拼凑出了诈骗工厂的残酷。但那些最关键的转折，那些让人恍然大悟的细节，我全都错过了。有观众讨论剧情时提到“原来那个警察也是卧底”，我一脸震惊——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个反转。
这份工作做久了，我开始用一种特别的方式“看”电影——通过观众的反应。
从笑声的密度，能判断喜剧抖包袱的节奏；从集体倒吸冷气的声音，能知道悬疑片到了关键转折；从隐约的啜泣声，能听出文艺片的情感浓度。我成了通过回声来想象声音的人，通过脚印来还原舞姿的人。
上个月，《奥本海默》上映三个小时，我进出8号厅二十多次。诺兰的电影本来就信息量大，我的观看体验更是支离破碎。只能通过那些专注的侧脸、散场后激烈的讨论，勉强拼凑出这是一部关于原子弹制造的严肃电影。
有个老爷爷散场后久久不走，坐在大厅沙发上发呆。我过去问他是否需要帮助，他摇摇头：“想起很多事。我父亲参与过那个项目。”
我给他倒了杯水，听他断断续续讲了些往事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，我错过的不仅是电影本身，更是这些电影在每个人心里激起的涟漪。
昨天是我离职前的最后一个班。《周处除三害》最后一场，我破例请求经理让我完整看一次。经理很惊讶——三年来，我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。
影厅里很安静，只有我一個观众。当完整的故事在眼前展开，当每一个伏笔在最后收回，当主题曲响起字幕滚动，我坐在座位上久久没有起身。
原来，这就是完整看完一部电影的感觉。
今天收拾东西时，我看着那满满一抽屉的票根。它们像时间的碎片，记录着这三年的每一个日夜。我突然理解了这份工作的意义——我确实没有完整地看过任何一部电影，但我见证了无数人与电影相遇的瞬间。
那个为《李焕英》哭了三天的大姐，那些为《熊出没》开怀大笑的孩子，那个想起父亲的老人……他们在黑暗中被光影触动，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。而我，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，守护着这些珍贵的时刻。
也许有一天，我会坐在某家电影院里，完整地看一部电影。当片尾字幕升起时，我会想起曾经有个检票员，他看遍了所有电影的最美片段——那些观众脸上闪过的悲喜，才是电影最动人的画面。
撕下的票根可以留存，但那些被电影照亮的瞬间，会永远留在看过的人心里。而我很幸运，曾经见证过这些瞬间的发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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